AI芯片往事下泡沫幻影

年的开始一切都不平常。

我和祁松不常联系,有时看到关于AI芯片的消息,随手发给他。有一次我发去消息,关心地问了一句,他回复了一句,感谢你还记得我。我一时无语。

京都的疫情稍为停息。得知祁松已到新公司履职,我约他出来小叙,他发来一个地点,北航附近的致真大厦,楼下有个星巴克。

我在星巴克坐着,祁松戴着口罩总算是出现了,我到了地点后去了一个电话,他没有回应。他坐下来说,刚才正在和人谈事情。

行情更难了。祁松感叹道。到处都在裁员,他的一位好友忙的要死,为了证明自己的工作量十分饱和,采购的朋友天天给老友打电话要求物料降价,其实降不降价都没关系。即便销售正处于淡季,他也无中生有地表明自己正在推进一些项目,这样才不致被裁员。

逐渐减员是痛苦的,坐在工位上的员工不知道下一个被裁的是不是自己,因而挣扎着证明自身的价值。与之相比,定额裁员竟显得人道了一些。

一家物联网公司大刀一挥,砍了50%的人员,公司按照项目制将所有岗位的员工一起撸掉。似乎这样的裁员方式,更能让人有团队精神。

祁松也像他的那位采购朋友一样,忙着打电话。我坐在星巴克的时候,他正在跟一个有十年交情的研发副总说战略合作的事情。听到战略合作,我笑出了声。

祁松继续说到,他正准备把NDA(保密协议)发过去,电话那头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,说到,签NDA这种事情就不要找我了,老松,你要我立案的话,我安排两个手下随时配合你的工作。

立案这么容易?我问道。祁松喝了口咖啡,给我讲起了他在沃能的一件事情。

一位投资人要投沃能科技,等着上市赚一笔快钱。祁松领着他到研发副总那公司,展示了电路板,说,这是我们合作的项目,合作伙伴有上百万台终端。看看这个闪闪发光的屏幕,上面有活跃的终端数量。

参观完,投资人问,说一下你们的真实销售情况怎么样吧,祁松坦诚道,在其位谋其政,我不可能说实话,我也不说假话,你还是别问了。投资人点点头,不久之后拿出几千万投了沃能科技。

大家都在演戏,祁松是最真诚的那一个。

AI芯片的空手道

不过在新公司,祁松对投资人演戏的机会没有了,这是个遗憾。

面试的时候,老板说拿下了几个亿的订单,都是鼎鼎有名的大公司,公司刚被一家上市的国企入股。上市国资、订单如云…祁松听着来劲,一进公司,把一柜子协议翻了个遍,傻眼了,这摆明了是一家没有任何产品的二传手公司。

祁松所在的新公司名字听着唬人,叫九州芯。

我来星巴克之前做了些研究,九州芯势头不错。公司最近获得了“中国芯20强”、“中国IC设计10强”等一系列奖项,一个发量稀疏的美国老头是九州芯的研发领军人物,他手中持有关键的AI芯片专利,经常出席各类全球级别的技术研讨会议。

唯一令人感到疑惑的是,我没有看到任何对九州芯老板的消息,想来这是一个刻意低调的人物。

九州芯名为芯片设计公司,实为项目集成公司。祁松对我解释说。这家公司没有任何一个产品拿得出手,所以必须把海思的AI芯片买过来做成方案,才能对外承接项目。

九州芯从裁员的芯片公司捡了一些研发人才装点门面,承接与实施项目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二百五。

做方案做集成的公司多如牛毛,一个芯片设计公司的配置去做集成,无论是专业度还是性价比都差了一截。与甲方签合同,竟然不担负工期拖延的法律责任,这的确是滑天下之大稽。

祁松感叹道,我大半年没工作,待在家里心慌,想着出来反正先找个公司过渡下,没想到这回直接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公司,还不如沃能科技。

我心中打了无数个问号,先给祁松抛出了一个问题,九州芯不是有自己的AI芯片专利么?这样才能卖知识产权(英文缩写为IP)给别人吧。

“那个老美是干嘛的?他就是拿专利的。九州芯的老板是一个美籍华人,骗过来钱之后他分了那个美国老头儿好多。老美之前在一个芯片大厂干,他名下是有一些DSP专利和最古老的AI专利的。

九州芯只有AI加速器,没有什么真正的AI芯片。什么叫加速器?我没有纯正的AI芯片才给别人加速,公司拿着DSP芯片给AI加速。有AI专利也不假,最古老的、没人用的那种,装芯片里了可以叫AI芯片,但实际运算起来根本用不到。

“IP销售更是搞笑了。九州芯自己的AI芯片不能独立使用,老古董专利卖给谁?这家公司就是一个IP代理商,但是他自己不承认。

他把别人的专利买过来,授权都不全,也就是买了一个没有使用说明书的复杂玩具。客户要求定制IP,你得会改吧,有些地方改起来是有难度的。他不会,他只会给你改一些最简单的接口之类的。”

祁松三言两语戳穿了皇帝的新衣。但新闻说,九州芯马上要量产,这是怎么回事?祁松哈哈一笑:

“从13年开始到现在都七年了,打量产这个嘴皮子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了。第一版芯片没有投片,开发板也没有,上哪里去量产?

流片是要花钱的,芯片设计公司真刀真枪地生产出一颗芯片,可不比一般工厂制造衣服简单。芯片如果量产,台积电的流片费用动辄数百万上千万,光刻机一响,银子哗哗如流水。”

这个骗局实在是低劣了!我义愤填膺地说道。祁松入职不过几天就能看穿这个骗局,为什么还有上市国企愿意投两个亿进来?这么多钱,都花在哪里了?

祁松说:

“两个亿的投资款,占股30%。老板给上市公司的人打了六千万回扣,全公司的人都知道。

一般来说,投资人的钱不一定是自己的,为了保障资金安全,会派驻财务到被投公司,但九州芯没有。钱能到哪里去呢?有人说洗钱洗到美国去了,有人说转移资产转移跑了。不管是哪种情形,有一点是肯定的:这个公司账上不会留下一分钱。

“老板骗过的人太多了,一拨一拨跟韭菜似的。六十岁的年纪精力还如此旺盛,骗子也是日夜操劳。

老板一个外甥,在公司做了半年销售,临走的时候挂了七八个法人。他外甥来气了,我一打工的怎么变成法人了?出了事不得把我抓进监狱。老板无奈,折腾了一阵,让总经理他老爹,一八十岁老头当了法人。

“之前,法庭把一些股权判给了别人,老板质押了其余股份。上市公司买的股份,并不存在。因为法律纠纷太多,只要有钱划到九州芯的账上,便会被债权人转走。老板发工资是从他名下的其他公司转过来的,一转到账,赶紧发过去。”

普通员工,怎么会知道公司投资的猫腻?这个知情权未免太大。我到星巴克前台点了一个甜品,回来问祁松,你们员工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?

“十几个员工都是公司的股东啊。过年的时候九州芯发不出工资,老板忽悠大家说,马上新一轮投资搞定,现在公司有点困难,号召员工购买股份,时间短,收益高,相当于一个定期理财产品。好多人认购。

一个哥们跟着老板干了四年,认购了七十万,第二天反悔了,想要回来,老板说,你都是股东了。钱是退不回来了,那哥们最近离职了。”

祁松边说边笑,我做到这个级别,是别人给我股票,竟让我出钱买股票,开什么玩笑。我笑得合不拢嘴,打工一年都没七十万这个数,买股票全让套牢了,打工打成股东,九州芯老板的手法令人眼花缭乱。

“所以,没有一个员工不骂老板。离职的骂,奖金不给,工资欠发,社保没缴,在法庭上干着呢。

公司的离职群叫,九州芯官司群,离开的员工没有一个不打官司。还在公司的也骂,投了大几十万到公司,工资还是中断了一段时间。我工位旁边坐着研发的同事,几个兄弟天天坐在工位上骂老板。

这不,老板不去公司的,我来了两个月只在电梯口见了他十分钟。他见到员工就跟贼见到被盗窃的人一样,不敢正眼看。

员工是小股东,有外面的投资要进来,当然得知情。员工知道的越多,越来气。视频会议的时候,员工指着老板的鼻子骂,你他妈怎么能骗人呢?心情坏成这样,还怎么干活呢。

“正因如此,九州芯被京都的电子工程师列在了黑名单的前十位。这个黑名单会让你大吃一惊,你所熟悉的上市公司,拿着大笔财政补贴的知名独角兽,只有你想不到的。

到了这些黑名单上的公司,工程师就可以享清福了。这些公司之所以请人过来,有些工程师的水平一点不低,那是因为,投资人、政府官员和考察团过来,需要他们撑场面。

不像在沃能科技,我要付出努力,做出新尝试,对得起我的时间。

在九州芯,在任何一家黑名单上的公司,你不用有任何负罪感,你不用卖芯片,你不用搞电路板,你坐在工位上被人当宠物一样观赏,就是你为公司所做的贡献,那也是公司付给你薪水的原因。”

祁松刚才的发言着实震撼到我,那一串言语有如连发的钢炮,击到了我的心坎上。世间竟有如此名正言顺的摸鱼工作。

“我后悔,进来这样一家黑名单公司,老实说,当我搞清楚状况的时候,我被吓坏了。老板说销售部我来负责,我可不敢招人,把别人诱拐到坑里。老板说自己是公司最大销售,结果都是一堆停留在嘴皮子上的空头支票。

唯一的一个项目,过了两年还没交付给甲方,官司打的火热。我哪里敢随便签什么合同,项目的锅不能背到我的头上。

但工作照样得做,得给自己找点事情。怎么办?两全其美的办法,就是找人签那种没有任何实质条款的短期战略合作协议,时间一过,我也拍屁股走人了。

“现在的工作很轻松。11点上班,下午3点走人。

周一开会,总结上周的工作;周三开会,总结周一周二的工作;周五开会,总结前两次会议的工作。简而言之,工作就是会议版本的俄罗斯套娃游戏。

你拨开外面的包装,里面是一样的包装,你再拨开第二层包装,还是一样的包装。最奇怪的莫过于主持会议的两个领导。京都的总经理在会上老是和上海的研发副总掐架,挣个什么劲呢?都是空气。

开会无聊,上周有次我竟然睡着了,两个小时过去,散会了,中间没人提醒我。会议结束,我和旁边的研发哥们唠嗑,一个工作日以友好的聊天画上了圆满的句号。”

能感觉到祁松的迷茫,我喝了半杯卡布奇诺,还是在喝泡沫。突然觉察到这一杯咖啡,不就是祁松正在经历的事情。泡沫浮在星巴克大杯的上半身,喝了一个半小时还没见到真正的褐色咖啡。

AI芯片的远景吹了这么多年,躬身入局的实践者还在泡沫上漂浮。

祁松的手机响了一下,他扫了一眼手机,把手机拿给我看,那是一条新闻:沃能科技孔阙赴京都抢公章,已控制公司位于深圳的工厂。孔阙拜会京都市政府官员,汇报业务进展及规划。

我感到有点意外,转念一想也不稀奇,抢公章似乎已经成为中国科技公司的必备操作。

一个芯片工程师的职业拐点

和祁松聊了很长时间,我仍然感觉有个疑问,祁松原来是做什么的?他选择AI芯片赛道的时候,为什么一开始去了沃能科技?

祁松跟我讲起了他的职业生涯:

“刚毕业的时候,我搞研发。那时我去给一个台湾很大的代工厂对接,电脑整机出了点问题,工厂认为是我们的问题,非把我扣下,把出入证没收了,设备也留在那,我不能走。

正巧碰上工人接连跳楼,我当时被安排住在宿舍楼,心情郁闷。最后检查出来不是我们的问题,就把我放了。

“过年的时候,外国客户急着要一个东西,样机晚了一个月,几乎没有测试时间了。

我连着加了三天三夜的班,眼没合十分钟。回到酒店,我栽倒在床上,跟个二楞似的。朋友喊我吃饭,硬是拽了半天。大年初一那天,我觉着不行。如果干研发都是这样,我完了。

“我寻思怎么转型。一个朋友对我说,以你的技术水平,做技术支持没问题。那我轻车熟路,于是到了一家大代理商,技术问题我太熟悉了,闭着眼睛都能把板子的问题全搞定。

客户见我很上道,就问我,你这么好的底子,为什么不去原厂?在代理干白瞎了。

我肯定要升级,跳槽到另一家代理商做产品经理,开发市场,设计定价策略,相比于蹲在后面吭哧干活的技术支持,产品经理离芯片原厂近,很多终端大厂的朋友,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。

“还得继续升级。我后来出来,到一家芯片原厂领导销售工作。

我不缺钱,一个亿的虚拟币,都能买下老板的股份了。老板问我,销售提成怎么给你算呢,我摇摇头,咱不计较那个,多少点看着给,我就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。

一两年时间,我把公司芯片的销售额从几十万做到几个亿,没收回扣,不收黑钱,所以我名声很大,也很好。

开年会的时候,老板和老板娘请我到公司高管那一桌,笑呵呵地给我夹菜,问我什么时候收购他们手里的股份。虚拟币我现在还留在账户里,作为纪念。

“干了几年,这不是觉得又没挑战,工作没意思了。沃能科技卖矿机的,我之前很熟,AI芯片又是我兴奋的点。从原来的芯片公司出来,我就到沃能了。”

祁松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,晚饭饭点快到了,他要回家吃饭了。

我起身收拾一下,和他边走边聊,你之前说的那家中科院系AI芯片公司倒闭了。祁松头上那一绺长出来的红色头发跟着矫健的步伐摇摆,他停下,在手机上搜索片刻,抬头看着我,说到:

“哎,不走运啊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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